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寄梦兰陵

第一章邂逅

北魏永熙三年(公元534年),傀儡皇帝元修与权臣高欢正式决裂,从洛阳逃到长安,投靠了宇文泰。高欢另立十一岁的元善见为帝,宇文泰毒死元修后,于公元535年正月初一立二十八岁元宝炬为帝。大魏分裂为东魏西魏,两位权臣都自称为大魏正统,对方为逆贼。

高欢是生于怀朔镇的鲜卑化汉人。与南下汉化鲜卑不同,六镇鲜卑(沃野、怀朔、武川、抚冥、柔玄、怀荒)属于固守本族习俗的“老鲜卑”,北魏孝文帝“汉化”政策,降低了六镇军人的地位,他们对“汉化”和朝庭腐败深恶痛绝。公元523年,在天灾人祸面前,六镇军卒多年积怨暴发,造反了,各地纷纷响应,北魏统治摇摇欲坠,有名无实。

鲜卑人善于躸射,讲究的是自由恋爱,那些交际有限的适婚男女不用担心,酋长和本地官员在春天会组织男女聚会。这是公元五、六世纪官办的大型速配现场。两人只看对了眼,就同居了,第二年抱着小婴儿回女方家办理婚事。绝大多数交际面小的鲜卑男女婚姻问题都是这么解决的,只有个别奇葩,要不自己条件特别差,要不要求独特,参加几年的速配聚会还一无所获。家庭很少干预年轻人的选择,就算干预了,也不会出现“举身赴清池”“自挂东南枝”的悲剧,年轻男女最多往深山老林一钻,过祖先的原始渔猎生活去了。

娄昭君就是鲜卑女人自由恋爱的典范,她是侯门之后,含着金调羹出生的,年轻时聪慧美丽,爱慕者众多,她拒绝王孙公子的求婚,要寻找自己的梦中情郎。有天她上街的时候,看到守护城门的高欢,她对英俊高大、气质不凡的高欢是一见钟情,一眼万年。那时高欢家道中落,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小卒,两人差距如同天上地上,娄昭君全然不顾家庭反对,主动追求,主动扑倒,珠胎暗结的时候,她把自己的私房钱给高欢,让他向自己的父母求婚,这时候,家长纵然千般不愿,除了同意还能做什么呢?两人交往的时候,若有人对高欢、娄昭君说,婚姻要门当户对,要听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他们会异口同声用鲜卑语大骂:“狗屎!”他们没有把自由恋爱的优良家风传承下去,己所不欲,专施于人,此事说来话长。

公元521年,他们第一个爱情结晶出世了,是个男孩,名叫高澄。他是汉、鲜卑混血儿,集中了父母优点。随他一天天长大,越发聪慧英俊,深得父母喜爱,被期予厚望。十岁的时候,他被封为渤海王世子,正式确立了接班人的位置。父亲高欢不光运筹帷幄,还要亲自领野战军冲锋陷阵,可谓出生入死。他在外面拼死拼活,儿子也别想在家里清闲享福,接班人位置一确立,父亲就交给他一项任务:招降大将高昂。

高昂(字敖曹)是汉人,郡望渤海高氏,与高欢是同宗。高昂长兄高乾,是河北汉人领袖,二哥高慎,四弟高季式。乱世之中,河北各豪族都有自己的私人武装,并且相互呼应,没有他们的认同,高欢的位置坐不稳当。高乾答应与高欢暂时合作,是因为当时他们共同面对强敌尔朱家族。河北诸强无人敢公开反抗高欢,暗中使绊,背后插刀还是有的。高昂作为当时北魏第一猛将,不屑背后玩阴的,公开不服高欢的领导。十岁的高澄,身着汉服,以孙子礼在军账中参见三十岁的高昂,劝说他和父亲合作。高昂脾气火爆,是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的人,高澄礼仪周备,言辞恳切,把高昂说动了,和高澄一起去会见高欢。

两年后,高澄代表父亲去洛阳觐见元修,此时父亲与元修关系恶化,高欢甚至拦截各地送到洛阳的粮食。高澄此刻去洛阳,是冒了很大的人身风险的。他对自身处境心知肚明,为了训练他的执政能力,丞相府各种奏折,他是要看的,父亲随时会和他商讨某一问题,询问他的看法,他对大局是了解的。

高澄回晋阳丞相府后,母亲娄昭君看着自己身高已近成人的大儿子,喜笑颜开。她三十多岁了,依然风姿绰约,家中的事,都是她在管理。母子俩坐在榻上谈话,母亲说:“阿惠(高澄小名)你长大了,我与你父亲商量过,为你新开了府第,我们还为你物色了未来的妻子,现在已经住进你的府第了。”高澄一下子蒙了,他才十二岁,在感情上还只是一张白纸,根本没想过结婚。母亲有点愧疚,开始谈这位未婚妻名叫元仲华,是北魏皇族中人,高澄与她结婚,可以巩固世子之位,将来对他发展大有好处。最后添上一句:“你可以去你的府第先看看她。”

高澄去了自己的世子府,在东厢房看到自己未来的妻子,她是个六岁的小女孩,长相清秀,正蜷曲在奶妈怀里号淘大哭。奶妈二十多岁,与两个侍女一起参见过世子,解释说公主想家了。小女孩躲在奶妈身后,怯生生看着高澄。高澄悲从心生,这么小的女孩子,就被当作政治工具从洛阳送到了晋阳,自己何尝又不可悲,敢对这种安排说不吗?从此,公主住东厢房,高澄住西厢房,各过各的。

高欢对待大儿子极为严苛,高澄挨了他不少的拳头和鞭子,高欢凡事逼大儿子做到极致。高澄是个心地仁厚的阳光男孩,没有继承父亲的虚伪和狠毒。读者看到这儿有疑问,阳光男孩难道不好吗?当时中国大乱三百多年,除了北魏中期谈过一下道德外,谈德的人很少,心口如一遵循的人更少了,尤其是处在漩涡中心的当权者。高欢担心身为世子的高澄对付不了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对手。

高澄会说流利的汉语和鲜卑语,年幼时随父母四处漂泊,接触各式各样的小孩子,学会不少粗话脏话,所以,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哥,偶尔会冒出一两句不登大雅之堂的话,老爹只要是听到,马上动手揍人,他没有体会到三代才能培养一个贵族的道理。

初夏,大丞相府训诫厅。高澄身穿蓝白色胡服,直接走进去,后面跟两人,一人约三十岁,削瘦,一双深陷眼睛烔烔有神,穿一身皂衣,他叫胡林,是高欢的心腹,贴身卫士,还有一人与高澄差不多一般大,是高澄的陪读、密友、侍从陈何川,他眉清目秀,穿一身白色胡衣。

陈元康深得高欢信任,任丞相府机要,他劝高欢说:“大王教训世子,自有礼法规定,您应该依照仪刑办事,而不必动手动脚。”高欢很尊重他的意见,就设置了训诫厅,让训诫厅的人来教训大儿子。

训诫厅执事看见了高澄,迎了上去见过高澄。高澄挥挥手:“不必多礼,我冒犯了叔父,自领十棍,快打,打完了我还有事情要做。”说完就趴在床榻上。胡林小声对执事说:“拿小板子轻轻打十下就行了。”执事答“喏。”找个最小的板子轻轻打了高澄十下。高澄挨完板子后,自己爬了起来,陈何川询问:“世子需要上药,准备马车吗?”高澄说:“不需要,给我备马。”

晋阳城西郊花草树木郁郁葱葱,高澄生性爱良马,他的私人马场就设在这儿。经过马场十里后,一行人骑马左转,一个别致的小院映入众人眼中,房前是一条清澈小溪,篱笆爬满绿植,无数蔷薇盛开其间,院内种植观赏竹,无论院子,还是青砖瓦房都一尘不染。

众人下马,胡林拱手对高澄说:‘世子,清玄先生就住在这里。“高澄说:”你和护卫留在这儿。我和陈何川去就行了。“他与陈何川走到篱笆门口,高澄望着院子,一下子神情迷离起来,陈何川说:”没想到晋阳有这样的江南小院。“高澄说:”我好象来过这里。“陈何川想了想高澄的生活轨迹,没想到他和这小院有什么联系,难道是在梦中?高澄正正衣冠,向小院长揖:”渤海王世子高澄求见清玄先生。“院中无人回答,他再次长揖求见,仍无人回答。陈何川说:”或是不巧家中无人。“高澄推开篱笆门走进小院,陈何川紧随其后,顺手关好篱笆门。高澄在院子里四处张望:”这儿景色好生熟悉,小川,我好象在这儿住过许久。“

一阵“嘎嘎”声传来,一只气势汹汹的大白鹅扑着翅膀向两人扑过来,陈何川边跑边嚷:“你在这儿住了许久,应知道这儿有鹅护院吧?”高澄见他灵巧地爬上前面的墙壁,眼见就要翻墙逃跑了,笑骂道:“我说好象,又不是真在这儿住过。你是我的侍卫,怎么抛下我先跑了。”陈何川“哦”了一声,从墙上跳下来,找到一根放在墙边的晒衣棍,与大白鹅开战。这只大白鹅个头比一般鹅大一半,作战顽强,火力全开,陈何川有点急了:”你再不知好歹,我就宰了你吃烤鹅!“一个脆生生的女声传来:”谁在欺负我家呆呆?“一个十来岁绿衣的小女孩小跑过来,头梳两个丫头髻,瓜子脸,大眼睛,小嘴巴。她挡在大白鹅面前,叉着腰,面对陈何川:“你偷跑到我家干什么?还想吃我家的鹅。呆呆,你快下去。”那只鹅居然能听懂她的话,嘎嘎叫着退下去了。陈何川一听“偷”就冒火了:“我也是名门公子,你这儿有什么值得我偷?”小女孩回嘴:“既然是名门公子,就应知道非请勿入的道理。”两个人“叭叭叭”吵起架来,还真是棋逢对手,将遇良才。

高澄在一边静静地看着,心突然猛跳起来,他有了预感,自己会遇到牵绊一生的人。他慢慢侧过头,看到一抺淡红纱裙飘过来,看到那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才知道什么是“手如柔荑,肤如凝脂,领如蝤蛴,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”。她头梳倭堕髻,仪容端庄,走路款款生风,向高澄道个万福,声音如黄莺啼鸣:”民女郑音希参见渤海王世子。“高澄回了一揖:”我冒昧登门,打扰小姐清静,请小姐海涵。“陈河川不吵架了,走到郑音希面前赔礼,乘此机会也向绿衣小丫头行了一礼。郑音希盯着气哼哼的小丫头,叫了声:“小颜。”小颜无可奈何地走过来,向高澄和陈河川行礼。

 

郑音希对高澄说:“家父在屋后林中抚琴,请两位公子入屋稍侯,我立即去请父亲。”高澄回答:“怎敢扰先生雅兴?麻烦小姐带我们去先生处。”郑音希点头微笑,带高澄向屋后走去,陈何川和小颜随后,小颜向陈何川翻个白眼,陈何川嘀咕:“小丫头还真记恨。”小颜小声说:“公子爷还真计较。”高澄回头看一眼陈何川,陈何川和小颜都安静下来,装出假笑和睦的样子。